□马 德

岳父八十岁的时候，总说自己好像还活在二十多岁，但背着手在街上溜达，脚步蹒跚，遮掩不住一副老迈的样子。我家住老楼房的顶层，没有电梯，他老了之后，就很少再来我家，总说上来下去一趟太费劲。我问他费劲是个什么状态，他想了一下，说，就是上楼下楼让人发愁。

有人说，人老了之后，学会忘掉年龄，就会变得年轻了。然而，人上了岁数，身体的每一个零件，就像隐居了几十年的朋友，开始逐渐走向前台，隔三岔五就与你促膝长谈。谈这些年与你相伴的风风雨雨，谈近些时日的磕磕绊绊。而且，这些朋友你还躲不开逃不掉。你希望他们好，又十分怕见他们。因为，有时候，他们会以疼痛或者其他难受的方式，跟你谈判讲条件，而且冷眼冷颜，动不动还使点性子。

这般状态，你还能说自己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吗？当然了，人前咬牙装傻充愣，谁也会。但一转身，所有的好与不好你就得统统面对。这时候，人更容易是一个矛盾的结合体，比年轻时候更能看开一些事，也更看不开一些事，似乎什么也不怕了，也似乎什么都怕得不行。既从容大度又战战兢兢，前一刻还稳如泰山，后一刻就又风雨飘摇。

有一位烟民老兄，烟龄几十年，以前若有人劝他戒烟，他会随即点燃一根，说：“除非让我死，我不会戒这个东西。”后来，他的烟友，也是至交，心脏病突发死在他面前。他当时就吓傻了。之后，他去医院体检，当医生告诉他也可能重蹈老友覆辙，便果断地戒了烟，一天到晚不是在遛弯，就是在锻炼的路上。

人一旦把所有精力投注到养生和锻炼上，差不多就老了。因为，再不是年少时候那个睡啊睡一直睡到地老天荒的人，再不是年轻时候那个胡吃海喝熬夜拼酒爱咋咋地的人。一位朋友曾有关于老境的灵魂三问：能不能睡着？能不能久睡？久睡醒后，身体是更轻松还是更累？人一旦老了，觉就会变少，只要能起来，就可以见到所在城市不同季节凌晨四五点钟的样子：比如冬季月挂西天的清辉，比如夏季朝暾初上的清寂，比如秋天清洁工一帚一帚扫大街的落寞，还比如摊贩在每一个黢黑的凌晨拨旺火炉的期待。

大胆地承认老，又总是不服老，才是积极乐观的老年状态，就像罗曼·罗兰所说的，所谓英雄主义，就是你在看清了生活的真相之后，还能热爱它。

年老，必然要看到更多的自己——熟悉的自己，以及，陌生的自己。我有一位老兄，长我几岁，这几年，他最大的变化是开始背着手走路了。不同的是，别人背手不过是左手抓住右手，这位老兄要右手抓住左小臂上面的部分。嫂子每每为我们指点，看，他这个样子，跟他爹一模一样。还有位老兄，兜里总爱揣着块小手巾，每有清涕流出，便把整块手巾捂在鼻子上，仿佛读秒一般，到了时间，才把手巾团在一起，再装进兜里。

有一位老友，一天接到一封陌生来信，打开信封后，是一张奖券。大意是说，他获了某大奖，只需要缴纳一点税费，就可以给他把大奖发来。他有点动心，问我是不是真的，我说你说呢，他说他想试试，万一是真的呢。如果放在年轻的时候，他遇上这样的情况，也许会第一时间撕掉手里的“奖券”，因为这是一眼就可以看穿的骗局。然而现在，却生出一点点妄念。

谁都有老的时候。或许，人在老的时候，意识不到种种窘迫和尴尬，又或许，即便意识到了，也无力去在乎去改变，只好尽由自己。也有自省的，岳母老了之后，自己住在一个院子里，哪个子女叫也不去。用她的话说就是，“只要我能烧水，就不去孩子家”。

岳母以一颗母亲的心，超越了她的年龄，超越了岁月和世俗的一切。